笑,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;哭,你便獨自哭。張愛玲《花凋》
花凋,即「花雕」,源自江南舊俗。相傳富家養女,女兒滿月那日要開曲釀酒,
并將酒灌裝在有花紋和彩繪的壇子里,封壇留存,故曰「花雕」。
此酒長年深埋地下,及至女兒大婚之日再取出與賓客共飲,
并由女兒帶至婆家作為陪嫁,此謂「女兒紅」也。但如若女兒早逝,
花已凋謝,此酒又謂之「花凋」,只為紀念「花之凋落,女之早夭」,
故又有「來壇女兒紅,永不飲花雕」一說。
按照這個習俗,鄭家夫婦怕是要飲一回「花凋酒」了,因為他們剛剛失去了一個女兒。
早逝的是他們的四女兒,名叫川嫦,得了肺病,前后拖了兩年多,
花了家里一些錢,還是沒留住。對于她的早夭,父母是很有些傷心的,但也僅限于傷心而已。
1.
川嫦是個怎樣的女孩子呢?不太好形容。這里的不好形容不是說她性格刁鉆、
有什麼古怪之處,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作修飾。而是不論是性格還是容貌,
她都是不甚出眾的,普通的猶如一張白紙、一片落葉,簡單到無需形容,
人們看過了也就看過了,沒誰會對白紙、落葉留下什麼特殊的印象。
川嫦出身于怎樣的一個家庭呢?也不太好形容,因為「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」。
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,傭人們卻是因為積欠工資過多,不得不做下去;
住了一棟大洋房,傢俱卻是借來的,床也只有兩張,女兒們每晚到客房打地鋪;
全家經常坐汽車去看電影,買很多零食吃,但是孩子蛀牙了卻沒錢補,甚至在學校里買不起鋼筆頭……
這樣一個在新時代中風雨飄搖的舊家族,你知道遲早有一天它會被時光的洪流卷走,
但你不知道「遲早有一天」具體會是哪一天,
而且沒有被卷走之前,它們一直有種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」的氣勢。
川嫦的父親是個醉心于酒精和鴉片的遺少,雖然長得端莊風流,
但對生活并沒有什麼實際益處,掙不來養家的錢,也沒什麼治家的智慧,
于是一家子兩個大人、三個兒子、四個女兒活得稀里糊涂,嘀嘀咕咕,明爭暗斗的。
川嫦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蒼白的,絕望的婦人,嘴上經常教育女兒們說:
「好好念書啊!一個女人,要能自立,遇著了不講理的男人,還可以一走。」
可惜自己是完全沒有自立起來的,她給自己找的理由是重感情。
但是,那個時代,遇見一個不靠譜、不上進還有些風流的丈夫,
女性的命運便一眼見底了,你不能強求她有什麼力挽狂瀾的想法或者手段。
她最大的智慧便是乘家事亂麻一般的時候撈點錢,
可是這也是她最大的煩惱,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。
川嫦上有三個絕色的姐姐,下有三個不諳世事的弟弟,
七個子女中排行老四,應該相當于現代社會家庭中三個孩子排行老二,
既要被哥哥或姐姐用年齡、體力和智慧碾壓,又要被弟弟或妹妹用年幼、乖巧和無知奪愛。
何況川嫦是姐妹中最老實的一個,長得不算美,頭腦也不算聰明,
言語遲慢,又有點脾氣,可以說像是「沒點燈的燈塔」一樣毫無出眾點,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。
2.
川嫦的人生轉折出現在姐姐們一個個都出嫁以后,沒人比著,
衣服也可以盡可能地挑自己喜歡的穿,川嫦也突然地漂亮起來了。
她本來癡心地想著等爹有了錢,送她進大學,可惜她的爹既沒有那個錢也沒有那個心思,
「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」,于是,定親的事情便在母親的張羅下被提上了日程。
在鄭夫人的全權委托下,大姐把姐夫剛從維也納留學回來的同學——章云藩介紹給了川嫦。
章云藩是個醫生,起初川嫦還有點兒沒看上他,覺得他不夠高,不夠黑,
總之不是自己理想中白馬王子的樣子,但是連續著見了幾次面,她又覺得自己愛上了他。
其實川嫦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章云藩,或者說到底喜歡他什麼,
也許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吧。她沒有機會比較,因為她再沒接觸過第二個男人。
那個時代的女性,說起來總是有點兒悲催,尤其是像川嫦這樣生活在落敗的老式家族的女性,
她們不能拋頭露面到社會上去工作,因為那會降低自己和整個家族的身價,
「原來他們已經落魄到需要女人來賺錢養家的地步」;她們也不能安安穩穩地讀書求學,
為自己鍍金,以求將來能在婚戀市場謀得更大的利益,因為家里實在沒有閑錢養一個無所事事的富小姐。
她們唯一的出路便是讀幾年書,養成一副務實求實、精刮精算的性格,
然后踮起腳尖兒盡可能地夠到一個家世略比自己好一些的男人,結婚生子,能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已然非常幸運。
川嫦曾經離幸福是很接近的,因為她遇見了「家里有點底子,人也有點底子」的章云藩,
兩人雖說不上佳偶天成,倒也是兩情相悅,難得的是章云藩還能容忍她家庭的一切,
她孩子氣的父親,嘮里嘮叨、又有些神經脆弱的母親,以及啰哩八索的一大家子。
就在川嫦心里踏實了,準備談談戀愛開始迎接新生活的時候,一場猝不及防的病痛擊倒了她。
她得了肺病。俗話說「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」,
雖然有醫生男友章云藩的細心治療,川嫦卻始終纏綿病榻不見好轉,并且一天天的病態的瘦了下去。
「她的臉像骨格子上繃著白緞子,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,燒成了兩只炎炎的大洞。」
她的精神時好時壞,好了一點后又壞的比前面更嚴重,就這樣拖拖延延病了兩年,竟成了骨癆。
章云藩比她大了七八歲,雖然初病時對她有過「我總是等著你的」這樣的承諾,
但家里父母屢次催促他及早娶親,他等不起了,又有了新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