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,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;哭,你便獨自哭。張愛玲《花凋》
川嫦從家人嘴中確定了實情后,非常想見見那位叫余美增的新人,
恰巧鄭夫人也有同樣的好奇心,于是,讓大姐泉娟出頭約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。
余小姐五短身材,平平常常,并不是一個美人兒,川嫦看到這樣的新人情緒相當復雜:
第一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了,因為這說明章云藩不是個見色起意的偽君子;
第二便是嗔怪,選一個如此相貌平平的人,對前任也是一種侮辱;
第三還有些憤懣不平,這時候她才確認自己是真的愛云藩啊,
覺得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才配得上她愛的人。
論樣貌,論性格,論對云藩的態度,余美增沒有一樣可以和以前的川嫦相媲美,
可惜,曾經滄海難為水,現在余的一身「緊張曲折」的胖,便讓因病而瘦的離譜的川嫦自慚形穢。
川嫦明白,她這樣的身,這樣的心,終究是沒有氣力再爭些什麼了。
3.
章云藩畢竟對川嫦是動過真心的,再加上總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,
所以表面的體面還是要的,即便心里萬般想法,臨走時還是給川嫦開了方子交給泉娟,
推說自己的診所沒有這種藥,讓他們去各大藥房買買試試。
可是,川嫦的父母卻顧不得這樣的體面了,兩人因為買西藥價格太貴,嘀嘀咕咕地吵了起來。
「現在的西藥是什麼價錢,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,你該有數啊。明兒她死了,我們還過不過日子。」
「你的錢你愛怎麼使就怎麼使。我花錢可得花個高興……
肥雞大鴨子吃膩了,一天兩個蘋果——現在是什麼時世,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,她吃蘋果!
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。再要變著法兒興出新花樣來,你有錢你給她買去。」
鄭夫人思忖著要是真拿錢出來就坐實了她藏私房錢的事實,左思右想,
唯有托章云藩想辦法,可是她沒辦法直接開口求他,只能去給川嫦出主意怎樣逼章云藩就范,
她的理由是「現在他有了朋友,若是從此就不管了,豈不教人說閑話」。
川嫦卻被這番話攢了心,原來父母已經這樣厭棄自己了,自己終究是個拖累,
她受不了這痛苦,再加上章云藩新人換舊人的打擊,川嫦想早一點結果自己。
隔天早上趁著爹娘沒起床,她叫傭人把她背下了樓,并且雇了一輛黃包車,
她身邊帶著五十塊錢,打算買一瓶安眠藥,然后開個旅館靜靜地死去,
她想象中的死是凄美的,帶點兒慘烈和決絕,但也在人心中留下一道永恒的劃痕。
可是,上天不給她這樣的機會,物價漲得厲害,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,
她只得在人們駭異的眼光的注視下吃了西菜、看了電影,閑逛了一天,又回到了家里,
此時她才真正明白人生的真相不過是「 笑,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;哭,你便獨自哭 !」
苦撐苦挨地混著余下的日子,川嫦有時候意興闌珊,聞著新在太陽里曬過枕頭都覺得非常平靜;
有時候又心灰意冷,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。
有一天鄭夫人發現了一家特別便宜的鞋店,就替闔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,
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,也為她買了兩雙繡花鞋,一雙皮鞋。
川嫦瘦得皮包骨,腳上掛不住鞋,還是從被窩里伸出一只腳來踏在皮鞋里試了一試,
道:「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,總可以穿兩三年呢。」
然而,三個星期之后她便死了。
4
川嫦死后,她的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財,將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,
使她的墳墓看起來比少年住過的家還要闊氣,并且托人撰制了新式碑陰:
「……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……十九歲畢業于宏濟女中,二十一歲死于肺病。
……愛音樂、愛靜、愛父母……無限的愛,無限的依依,無限的惋惜……
回憶上的一朵花,永生的玫瑰……安息罷,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。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。」
可惜,川嫦再也無法感受不到他們的「父母之愛」了。
川嫦有著寂寞壓抑的童年和少年,那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真正體諒過她的處境,
父母不把她放在眼里,兄弟姐妹們只想著欺壓她,不讓她爭搶好料子、
好衣服、好吃的。在這個「明爭暗斗」的家里,她是真的不爭不搶,不言不語。
直到章云藩的出現,她的生命中才有了一絲微光
這時候父母姐妹兄弟覺得有利可圖了,才開始重視她,圍著她團團轉。
後來她病了一場,不僅所有由章云藩所帶來的光都消失了,恐怕連她自己都得消失。
讀了《花凋》你會覺得人生特別的喪,有種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」的悲涼感,
這里面沒什麼大悲大喜大的起落轉折,仿佛一切都是那麼順其自然地發生著,
但也正是這種「自然、平常」,讓人事后覺得膽戰心驚,原來我們對那些微小的殘忍竟已如此習以為常。
不吵不鬧,不爭不搶,不愛喧嘩,不出風頭,
電視劇總會給這樣的女孩一個艱難的過程和一個美好的結局,
但是,真正的現實不會這樣,真正的現實只會給你一個艱難的過程,和一個更加艱難的結局。
所以, 不論什麼時代,適當為自己考慮、為自己爭取是很有必要的,
要在人群中有自己的位置和閃光點,要讓別人尊敬你、重視你,并且知道你也是有棱有角不好惹的。
因為我們在這世上走一遭,并不是為了給他人做陪襯,而是為了活出真真正正的自我呀。
只愿這世間所有的女子皆能平安長大,覓得良人,喝酒的話,來壇女兒紅,永不飲花雕!